莆田商人中的一部分让人感到神秘好奇。在很多人看来,他们封闭排外、不守规则、精于算计,种种行事方式令他们拥有着周边地市羡慕的财富,但却难以获取与财富值相匹配的尊重。45岁的莆田鞋商陈英洪决计于打破这一局面,在这个被称为“假鞋之都”的城市,他执意研发生产真品户外鞋,希望将其打造为光耀门楣的事业,以此获取认同尊重,乃至令莆田发生改变。
某种程度上,陈英洪是莆田传统价值观念的“叛徒”。二十多岁时,他渴望自由独立,与“家法高于一切”的莆田宗族法则发生严重冲突,逃离家族产业与父母包办的婚姻,只身出走寻觅新的人生路径,对故乡心生绝望。十几年后,他带着从事外贸生意所得的财富回归莆田,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状况仍在延续,甚至更为剧烈。他以近乎偏执的方式挑战这座鞋城商业上的定位和格局,然而,11年的坚持,换来的不仅是宗族疏离、同行排挤,更令他耗尽多年积累的财富,深陷于巨额债务的泥潭。
陈英洪带有悲剧色彩的命运起落,不只是一个在假鞋之都坚持生产真鞋的故事,更是现代社会价值理念与传统宗族伦理法则碰撞冲突的结果。他努力将新理念新方法带入莆田社会,但与此同时又难以全然摆脱莆田传统对个人命运的渗透束缚。两股力量于一身的冲撞拉扯,令他陷于痛苦挣扎。若以现时状态对陈英洪的人生作出结论,还为时尚早。对于旁观者而言,值得思考的不只是他的一时成败,更能从其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:一个有所坚持的人,究竟该以何种方式与周遭环境相处,与自我内心相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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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逢春节,莆田许多村子的道路就会被各式豪车占满。它们是从全国各地专门托运回来的。对于平日里在外打拼生意的莆田商人来说,过年回家不只是为了探望父母,更是一年一度展示实力的时刻。用一位31岁珠宝商人荣发的话来说,春节就是个竞技场。只要摆宴席,比手掌还大的新鲜鲍鱼一桌一盆,穿山甲一桌一只。“五六百万的车很常见,一百多万的车大马路上到处是,多得一塌糊涂。”
平时在外吃多少苦都没关系,一旦回到莆田村里,一定要有面子。赢得面子的方式除了展示豪车,还包括给留守在村里的长辈盖高楼。在莆田农村,七八层的别墅并不少见,但住户往往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。莆田人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是,有小偷在一栋单层面积六百平方米的十七层别墅里住了一个月,才被住在楼下的老夫妻发现。“你们外地人盖房子就是盖房子,我们盖房子简直是在盖小区。”
在这场攀比财富的游戏里,45岁的陈英洪如今已经不是赢家。两年前的春节,他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得是场噩梦。大年三十,村里其他人聚在一起谈论这一年又赚了多少钱,接了哪些大生意,他却在家里应付上门催债的高利贷债主。他觉得对方明知他掏不出钱,就是要挑这个时间上门羞辱他。
2006年回到莆田的时候,他未曾料想到未来将会遭遇这样的局面。这个曾经的耐克代工厂工人满心豪情,带着在广东从事外贸生意赚取的五千万回到曾令他伤心绝望的故乡,希望做一番事业,甚至改变一个行业。
“提到莆田,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?”他问我。
“……假鞋。”犹豫了几秒钟,我还是说了出来。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突然浮现在脑海里:“在莆田,让全世界都穿得起名牌鞋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。”
“这显然有问题”,他情绪有些激动。“我们有全世界最发达的产业集群,为什么大家一提起莆田来就只记得假鞋?我们应该做出来最好的鞋子!我要让全世界尊重我们莆田的鞋子!”
这是一个在“假鞋之都”坚持生产高品质真鞋的男人。他的品牌叫做“洛弛”,英文名Clorts,Clothes 与 Sports各取一半。他觉得其他人无论是给国际大品牌做代工,还是做高仿,都是“短视”、“挣快钱”、“没有前途”。而他则是“有远见的人”,“跟别人说我的思路,他们根本听不懂。”
说这些话时,陈英洪语气笃定,但当年的五千万现金已经变成了近亿的负债。为了抵债,三年前新建的数万平方米的厂房已经拆除,几百名工人早已遣散,他现在的厂房是跟朋友借来的,几百平米的空间里空空荡荡,只有十几号人。而就在楼下,一家高仿鞋工厂正在热火朝天地生产。
很多同行觉得他是个异类,甚至是个笑话。也有少数人认可他的价值,但用的是他不怎么喜欢的方式。不同于其他近两百位不要回钱誓不罢休的债主,一位生产鞋底的老板搬走了陈英洪鞋厂里的电脑,封上他仓库的大门,希望跟他合作,债务可以一笔勾销,但要占15%的股份。
对当时已陷入绝境的陈英洪来说,这不失为一个起死回生的选择。但他当场拒绝。“我不喜欢一个要强奸我的人娶我做老婆。他只是想赚钱,而我要做事业。理念不同,怎么一起做事?”
来源:GQ实验室 作者:何瑫、赵晗